第二十七章
作者:炮兵老三      更新:2023-03-06 23:14      字数:16845
  国庆期间,县里出了三件轰动性的大新闻,成为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头一件就是西边的国境线如今成了两县交界,国家又收回来比托克拉克大上四倍多的领土,浩浩荡荡地车队开过老边境线,去新地界开疆拓土。老人们说,那里本就是咱们的地方,解放的时候各种原因叫外国占了不给,没想到咱们这些老骨头还能活着看见失地收复的一天!老百姓也没有啥大的活动来抒发家国情怀,就是想过去看看那片陌生的土地,可大部分都叫边防给拦下来了,眼下也不是过去的时候,那边常年地方武装混战,光是这一路上的地雷就多得数不过来,新闻里天天放领导的讲话,让老百姓安生等待,等边防部队稳定局势确认安全之后,欢迎广大群众去建设新家园。

  第二件就是当年那些进山寻宝的人也找了回来——虽然一个个成了连DNA都不好测的骨头架子,当然失踪案除了认领尸骨的家属天天上心去市公安局门口蹲结果,普通老百姓更感兴趣的就是从白杨谷挖出来的那些金子。郊区村里的人说,挖出来的金砖堆成了山,部队出动了四架直升机飞了一天才带回来,至今山口还有部队拿着枪站岗,就是防着老百姓再往山沟里跑。再后来,有人传出来解放的时候在银行里有过存款的人可以去领金子,有那大家大业的,一下就领回来一百多块儿。当然都是以讹传讹,到底去哪儿领谁也不知道,问了社区问政府,都说不知道。后来有人站出来,说是银行把当年民国时期的老账本从财经博物馆里复印了回来,对照账本上的人名单,配合公安局的户籍资料,找到当年那些被银行坑了的开户户主做了平账赔偿,社区干部也走访过当年的老住户,问问谁家还有当年的存单,可以凭证理赔。这下子几家欢乐几家愁,有些老人过世,子女就把那些老古董一把火烧了,谁能想到当年叫国民政府带走的金子还能找回来啊!

  金子的事儿还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肖春阳的牺牲顶多算是一个陪衬,除了熟识的人,谁会去关心一个陌生人的离世?

  肖宇是在训练场背着线轴练习收放线的时候接到家里电话,说是五雷轰顶也不过分。其实从小时候上学起,她就一直担心某天上着课的时候家里会打来电话,天不怕地不怕的假小子最怕的就是班主任老师啥也不说叫她去办公室,从楼上到楼下的五分钟时间,心像是放在热油锅里煎,还好,每次都是虚惊一场。她问过老肖,为啥不肯换个工作,当警察太危险,你自个儿出生入死,还连带着我提心吊胆。

  “为了老百姓,宁可轰轰烈烈地战斗,也不窝窝囊囊地苟且。”老肖跟全中国当爹的都一样,父爱如山,深沉内敛,说出话来倒也算得上是爷们儿气概,虽然肖宇听了总撇撇嘴说,假大空。如今面对着追悼会上鲜花如海挽幛如云,别着白色胸花的老爸的领导同事朋友、失踪案死者的家属、自发来送别的老百姓……熙熙攘攘挤满了追悼会的现场,肖宇约莫明白了老爸那句话的含义,可就是晚了些时日,老爸已然躺在水晶棺里,神色沉静。

  “爸,我回来了,你睁开眼看看我,我现在是士官了,还是副班长,没给你丢人,这是我优秀士兵的证书,还有体能比武冠军的奖章,你总说我是个长不大的丫头片子,你咋不骂我了,你起来呀!”小丫头越说越难受,失声恸哭,引得灵堂里哭声一片。

  “小宇,起来吧,听话。”白政委过去劝。

  “让我跟我爸呆一会儿,让我跟我爸呆一会儿……”

  “再哭坏了身子,阿姨心疼!”白政委自个儿有天大的不痛快也得忍着,跟老肖虽有夫妻之实,可终归不能摆在台面上来,有些事儿还是埋在心里,有些悲痛还是自个承担。追悼会结束送到火葬场,完了再送去公墓,这一套流程太熟悉,熟悉地叫她感觉恍如隔世一般不真实。上一回是儿子的亲爸,这回是肖春阳。走吧,都走吧,这就是命,认了。葬礼结束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里,白文清换上老肖给她买的呢子外套和纱巾,站在镜子前头痛快地哭了一场。俩人还没来得及留下一张合影,一张真正属于两个人的合影,相册里唯独只有她从单位合影剪下来拼到一块儿的大头照。

  天色暗了,白政委带着饭盒去老肖家里敲门,“肖宇,开开门,吃点饭吧。”

  没人回应。

  白政委拿备用钥匙开了门找了一圈儿,人不在家。“这丫头真不省心。”

  出租车司机拉着肖宇去公墓的路上就把她认出来了,头两天县里电视台新闻播放县公安局肖副局长的追悼会时候见过,给人送到地方后又担心她一个小丫头自个儿在公墓不安全,靠边儿停车,寻思着一会儿她出来再给送回县城,可这一等就是一个钟头,直到里头传来小丫头的哭叫,司机拎着车上的棒球杆,顺着声儿寻到地方,她正攥着一大把花束往地下跪着的汉子脸上抽。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你带他去山里,他也不会死,还跑到这儿来装犊子,你不配在这儿跪着,给我滚蛋!”

  黑山硬挨着不动,脸颊叫花枝割出血口子,好一会儿才说:“打够没?”

  “没够!杀人犯,混蛋王八蛋!死得咋不是你!”肖宇愤怒的咆哮,怎么解气怎么骂,可偏偏这一腔怒火是越烧越旺,正好包里躺着给老父亲带来的好酒,拎手里正正好好敲了黑山的脑门儿,玻璃碴扮着酒香淬了一地。

  “哎!丫头你这是要闹出人命了撒!”司机大哥手里换了一把卫生纸替黑山捂住满脑瓜子的血。“你咋不知道躲开!”

  肖宇一见血也没再置气,苶呆呆瞅着黑山。

  “解气没有?没解气往地上寻摸一块儿大点的玻璃碴子,再捅我几下,捅到你满意为止!”

  “我日,你小子再不要招惹她,今天我要不在,你还能活着?走,都跟我走,下山去!”

  俩人一个跪着不起,一个站着不动,司机大哥拽不动人只能打电话报警,等着警车上来才算完。

  黑山从医院出来已经是后半夜,老肖走后,这个城市也没有能接纳他的地方,那个家如今只属于他闺女一个人,往后也不能随随便去打扰。午夜的广场倒也安静,那些夜归的车安安分分过来过去,偶有醉酒的巴郎匆匆忙忙往家赶。黑山躺在长椅上挨过一夜的冷风寒露,一早起来浑身都僵了,抽着烟缓到日头绕过大楼照下来,手脚总算是有点儿热气儿。

  老肖的讣告还张贴在小区门口的布告栏,黑山进门的时候凑过去,望着那张白纸愣了许久,一个大活人从世界上消失也不过如此,或许当这张纸经不住风雨落到底下吹到犄角旮旯被人捡到垃圾箱里那一刻,就彻底不在了吧。

  老肖家的门锁着,黑山做贼似的,扣三声就静等着回音,一直敲到门开了半扇。

  “你来干啥!”

  “我给你送钥匙。”

  “你咋有我家的钥匙?”

  “你爸给的,他说怕我出去住学坏,让我跟他住,顺便能看着我,随时了解我的行踪和思想动态。往后也用不着了,你收回去吧。”

  肖宇接了钥匙就要关门,黑山赶紧拦住,“那啥,里屋还有我一个包儿,里头都是我的换洗衣裳还有身份证。”

  “等着。”小丫头锁了门回去提了包出来,隔着门缝递了出去。

  “我能进去跟你说句话不?”

  “有话就搁这儿说得了。”

  黑山没辙,谁让自个儿理亏呢。从背包里掏出一层层包裹的金子,“这是二十根金条,进山的人一人十根儿,我的,还有你爸的,都在这儿了。他交代我转告你,照顾好自个儿,他这辈子最放不下的就是你,还说回来之后发了奖金给你买套大点儿的房子。”

  “十根金条就想买我爸的命?”

  “我知道,就算是那三万根儿金条全摆在这儿,也换不来你爸一条命,可再咋说,也是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你收好。”

  “我不要。”

  “东西我送到了,咋处理那是你自个儿的事儿。头走我再说最后一句,如今你也是当了兵,说话就不拐弯抹角,你爸他是英雄,他救了我跟局里的小秦,我知道,这事儿跟我有直接关系,进山的地图是我给他的,但是我可以摸着良心对天发誓,我但凡有一丁点儿害他的心思让我天打雷劈!你说我因为被他送进监狱所以找机会报复他,这话也就你说,换了别人我早上手抽他了,你不了解我还不了解你自个儿亲爹吗?我也不指望一时半会儿三两句话就能解开你心里的疙瘩,往后照顾好你自个儿,别叫你爸临了还闭不上眼。”

  “这用不着你管。还有事儿吗?”

  “没了。再见。”

  国庆节过完又赶上了中秋节和开斋节,半个月的时间街上热热闹闹车水马龙,想找个消停的地界安安静静吃饭喝酒都成了难事。黑山一个人占着一整张桌子,跟四下狂欢的人浪比起来,他这就是个风平浪静的海心石,任凭你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倒也是,谁见着一个光膀子剃光头留着满脸胡子茬脚踩椅面烤肉上来筷子也不用上手撕开啃着吃壮如鲁达形似张飞的人,都得吓得倒退几步。倒是有胆儿大的来问他借椅子,黑山头也不抬话也不说,挥舞酒瓶子的手一挥,拿走。

  那感觉,虎口夺食一般。

  喝到凌晨结账走人,服务生直接拎着瓶酒筐子来收瓶子,看看桌子周围就一把椅子,挠着头望着那个走路还算稳健的汉子,总以为是自个儿喝醉了,要不咋数了二十多个瓶子,一个人的肚子是怎么装下这么多的酒?牛逼地很!

  黑山头顶着电线杆子放水的时候,早觉着天旋地转,但凡来一阵风都能给他刮到。喝下去的就跟不是啤酒是开水,浮溜溜一个劲儿的往嗓子眼冒,到了儿还是没拦住,闸门儿一开,哇哇喷涌。吐得差不多了,身边儿递上来一瓶水,“兄弟,喝多了吧?漱漱嘴吧。”

  “谢谢。”

  “碰上不痛快的事儿了?”

  “没有。”

  “少喝,头先我见你一个人搁酒桌上,正好我也一个人,本来寻思跟你拼个桌,老板不让,估摸着是把你当坏人了吧。”

  黑山把剩下半瓶子水喝了,这才听出一点儿门道,“东北人啊?”

  “嗯呐。兄弟你也东北的?”

  黑山没直接亮身份,自嘲似的,说,“也就东北人敢搁大街上随便搭扯生人。”

  “那有啥不敢的,都是两条胳膊一个脑瓜子,再说我是瞅你喝那逼样儿怕你出事儿,又不图你啥。”

  “就是,劫财我没钱,劫色我也是男的,就算你来强的,也不一定打得过我。”

  “哈哈哈……那倒是。”那哥们儿个头比着黑山差不离,就是身板儿有点儿单薄,一身儿浅灰的运动衫,相貌倒也周正,不像作奸犯科的料儿。“走吧,上我车上坐会儿,你家住哪儿,正好我没事儿,捎你一段儿啊。”

  黑山晃晃悠悠,坐到副驾驶吹着空调的凉风,总算恢复了一点儿理智。“车不赖。东北人是不是都爱买路虎?”

  “凑合开吧。”

  “贵姓啊?”

  “老虎脑门儿,姓王。”

  “好姓。上新疆旅游来啦?”

  “没,来见个老哥们儿。正好向你打听打听,咱这县里政府单位啥的公职人员去了都埋哪儿?”

  “埋土里,埋哪儿。”

  “兄弟你真逗,我还不知道埋土里。我是说,公职人员的墓地搁哪儿。”

  “青山墓园,出城往西,四十公里。这么好的车,没导航啊?”

  “头天儿来,不熟。谢啦兄弟,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吧。”

  “住大街上。”

  “咋啦?瞅你这模样也不像流浪汉。”

  “无家可归,可不就是流浪汉。”

  “跟弟妹吵架啦?得了,大老爷们儿甭那么算计,赶紧回家跟她道个歉,哄哄,这事儿就过去了。”

  “没有,你忙你的正事儿吧,我下车了。”

  老王留不住他,下车递了一张名片,“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车开走了,黑山就着路灯,醉眼懵星地念,“王侃,春阳医疗器械销售有限公司总经理。”

  这种一面之缘估摸着这辈子也见不着。黑山夹着名片甩手弹飞到车道上,眼下最主要的还是找个能安身的地界,总不能又睡公园去,前半夜招苍蝇喂蚊子,后半夜吹冷风喝露水吧?借着酒劲儿,闯闯地往前走,至于去哪儿,不知道,走哪儿算哪儿吧。

  国庆节假期前,老金总算是有时间出来“放风”,打扫卫生布置氛围迎接祖国生日,另外还得迎接军区的领导来视察工作,看全团都忙忙乎乎的架势,这回来的领导应该职位不低,副师长亲自下来督查,把营区的犄角旮旯全都给翻了个遍,确保万无一失。

  国庆当天一早参加升旗仪式回来继续整理内务,高标准严要求,各班的班长如今也不得不亲自上手,那些平时被子叠不方正的,床单铺不平的,内务柜整不到位的全都让班长给过了一通。饭后都不准外出,全都在班里组织看报纸写心得体会。都是一帮调皮捣蛋的半大小子,学校里上课有老师管着都坐不住,更甭提没人看着的时候,一个个压着嗓子唠着扯着,班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到楼下汽车响,领导们终于来了。

  级别真不低,还有个将军!一行人下车在团首长的带领下先去了营部,一帮小子围在窗户边上挤挤插插,像是看见了啥稀罕玩意儿,“有个美女,还是个中校!”引得一屋子的人都凑过去瞧个热闹。

  老金不稀罕,当兵有三年,母猪赛貂蝉。“你们能不能有点出息,有个女兵就上赶着去看,有本事让人女兵上赶着来看你!”

  这回真不怨这帮臭小子,全营干部骨干集合到营部那个只有年底开全师总结电视电话会的时候才开门营业的电子会议室,老金坐在队伍最前边,那英姿飒爽明眸酷齿风韵犹存的女干部就坐在老金对面三米远的地方,他找不出啥词形容她,顶多是心里头夸赞两句,挺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惜老金不敢动花花心思,顶多是偷着瞄两眼,咱是有媳妇儿的人,咱得要点儿脸。话虽如此,可因为这女军官总是把眼神儿飘到老金脸上,像是有啥魔力,扫得老金老脸发烫。

  按说这种级别的会议咋算也轮不到老金来,今儿破天荒的把司训队几个老士官都叫上了,几个干部说话也挺节约,都没有往日那些大话空话,开门见山,说是要从队伍中选拔人才若干,调往军区的某个研究所,此事主要面对临近复员专业的,大专以上文凭且有一定专业技能特长,还得有意向留在新疆,党员和预备党员优先录取。几条门槛卡下来,全营也没几个人有这个资格。

  轮到美女军官发言,她拢起头发,把准备的稿纸扣上脱稿讲演。“耽误大家假期休息了,刚才马师长把我们这次行程的目的也介绍过了,我就不再赘述,具体的考核事项安排下午会下发到各连,各连组织传达吧,利用这个机会,我说一个题外话吧。”

  啥呀?老金好奇心被吊起来了。

  “刚才在团部的展览馆里,我看到一个人,一个跟我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他出现在展览馆警钟长鸣那一栏里,我看过军报的报道,对他的经历十分痛惜。其实,我只是军区武器研究所自动化项目组的组长,没有资格对部队管理工作说三道四,对于违反部队和国家法律的人本不该多做评价,我只从个人角度说说吧。他这个人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当初在演习现场,我曾经领教过他的战斗实力,也见识了他对自动化武器研究方向的发展潜力。其实演习结束我也找领导要过人,可惜等文件到了我们研究所的时候,他已经被开除军籍成了一名罪犯,具体什么原因你们比我更清楚。根据演习时那几天的接触,他能在我方大部队搜山的情况下存活下来,能为了反败为胜多次潜入‘敌军’营区刺探情报并且全身而退,能在危急时刻保护自己的队友宁死不降,能在疲惫不堪熟睡的时候还能保全自己的武器,能以部队战略武器实验的大局出发加入我们的研发队伍,优化控制终端的软件系统,这些都是我用眼看到的真实的他,不是写在报纸上虚无缥缈的人。他的战斗力,意志力,记忆力都比我要强很多,如果当初他顺利调到研究所,今天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就得是他了。”

  “这张调令我夹在笔记本里好几年,正好趁今天,几位首长都在,能否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这个人我能不能调走。”

  这话问得几位领导都愣了,下不来台。按级别,这位梁副所长远不及其他人,人家肩上的星星比她多,就算是多一个,那也是搁部队奋斗了三年五载才能得来的,更何况主席台中间还有一位扛着将衔儿的重量级人物。

  “梁所长,咱们部队这么多人才,只要你开口,我们绝不吝惜。可黑山不行,他是个有前科有案底的人,你们研究所不比别的单位,但凡出一点儿岔子,那也是了不得的大事儿,你敢保证他去了能安心工作,能不给你捅娄子搞破坏?”

  “不是已经撤销他的判决了吗?既然都证实了是冤假错案,按照规定,他符合条件。”

  “可他毕竟蹲过监狱,离开部队这些年,谁能保证他不会因为这些事儿产生对部队的仇恨和报复心理?”

  “我听说,地方公安部门现在都讲究挽救每一个有希望的人——哪怕是罪大恶极的犯人。我们为什么不给一个曾经跟我们一起战斗一起生活的人一个机会?”

  “没说不给他机会,政治处会根据法律法规对他进行补偿,可真要是把他弄到你们的研究所,出事谁负责!”

  “我负责!我招的人我负责!”

  “不行,这事儿必须跟你们所长和党组成员商量着来,你一个人说了不算!”

  俩人你来我往杠上了,下头听讲的大大小小的干部士官都懵了,这好好地开会咋还吵吵起来了?

  “我知道我人微言轻,可今天这个人我要定了!我说句实话,部队研究所的工作很难,比不上地方单位的待遇好,有时候测试实验需要跟着部队去磨合,住在大山深处几个月不与外面接触,甚至因为保密原则,连家人都断绝联系。去年因为兵役法的改革,我们研究所的很多战友同事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离开,去了沿海城市的私企,甚至是外企,他们手里的研发项目也只能搁置下来。未来的战场不再是人海战术,是科技实力的较量,可没有专业人才,研究所现在人才断代严重,老人已经跟不上时代的发展,新人又因为考核太过于严格,一年都招不来一个,招来了又留不住,我们的发展速度已经落后了,我们在亲手葬送自己未来的战斗力!”

  这场合还是得看这位扛星星的首长,一句话把两边儿的火气都压下来。“大家的情绪都很高涨,关于这个事情的讨论,下来可以专门开个会,今天咱们还是得把人才选拔工作放在第一位,好吧?小梁,老同志的建议你也得听,他们想事情比你深刻,你呢也不急在这一会儿,如果真是个人才,我会考虑你的建议,也会想办法替你留住这个人,你回去之后会跟刘所长商量,党组会商定一个结果,好吧。老马你们回去也得讨论一下,考虑周全,放开思想,给出一个具体的方案。”

  “是。”两人不敢再争。

  虽说这场辩论拉扯到最后也没个结果,老金却欣喜若狂,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寻思着要把这个好消息透点风给黑山,可又怕到最后首长把提议给否了,到时候鸡飞蛋打,山炮心里本来就别扭着,再要是往他伤口上撒把盐,不定得多难受,好不容易从里到外恢复正常了,可不能再叫他受刺激,还是等八字有了一撇再给他一个惊喜。

  自从肖春阳走后,老金再想找黑山就是个难事儿,以前还有肖局长管着他,如今人都找不见。县城说大不大,找个人却也不容易。县公安局里头还是忙忙碌碌,老肖的办公室换给了别人,金大海杵在门口晃荡,愣是没敢敲门进去,如今这地方连个说上话的人都没有,来来往往全是生脸,磨叽了一个钟头,回到一楼大厅,找人这事儿还是得问户籍,可那帮小丫头热心归热心,就是用不到正地方,人户分离又没办居住证的这种情况她们也没辙,只能查到户口所在地,至于人搁哪儿,只能问问老天爷。

  科研所那边儿就给了一个礼拜的时间,不去报到就算放弃面试,还不能拖。老金又不能天天往营区外头跑。“这不耽误事儿呢嘛!”还得厚着脸皮去求现任的刑警队长梁玉才,头先老肖在的时候,也打过照面,那时候他还是个跟在老肖屁股后头的小跟班,如今也是人五人六的大队长。

  一听说老金是求他找黑山,梁玉才的脸就拉下来了,“你不提他还好,提他我肚子胀,这狗日的害死我们老大我还没找他算账呢!正好,回头找着他先好好修理修理他!”

  求人办事,老金也不好说啥,只能是低三下四地附和,“就算是收拾他,也得先把人找回来不是?到时候不用你们动手,我替你们打。”

  “只要他没出县,那就好说;要是走了,我们就么有办法了,你就得报失踪,发寻人启事,但不管咋个样,三五天肯定是找不回来。”

  听天由命呗。

  梁玉才也顾及跟部队的关系,个人情绪先放一边儿,把这事儿应下来,给队里的兄弟群发了消息,跑任务出现场下基层时候都留意一下,发动发动派出所和治安组。真就是老天爷开眼,他这儿刚说完,那头就有了回音儿,半个月之前医院报警,说收了个醉鬼在急救室撒酒疯,砸了点儿设备,警员过去处置,赔了钱人也走了,没两天那人又叫夜市老板送到医院醒酒,这回是没给钱,医院报警。那半个月进来出去得有七八趟,回回都是那人。出警的哥们儿说他像是那个见义勇为还接受中央电视台采访的人,别人也说像,可又觉着不是,谁也没办法把电视上那个板板正正的英雄跟眼巴前邋遢的醉汉联系到一块儿。

  “要不,我去看看。”老金等不及。

  “坐我的车,一块儿去。”

  俩人先奔了医院,找到当时给醉汉处置的护士,那美女一听,气得翻着白眼儿倒出一肚子的委屈,“那人就是个臭流氓,回回喝得烂醉如泥,把医院当成收容站了,酒醒了跟我们发誓保证以后再也不喝了,白天出去半夜又送进来。刚开始还有钱付医药费,后来就是耍赖,一眼看不见就跑了。还在处置室里小便,垫子都扔了好几床,臭的呀都不敢进屋。”

  “他是不是得了啥病了?”

  “他可没有病,身体好着呐,就是天天喝大酒喝到不省人事,夜市的老板怕他喝死了惹麻烦,就往我们这边送,一个月二十多次,我们科室的护士医生哪个不认识他?还厚着脸皮找我们借钱,刚开始看他可怜给他点儿让他买饭,他嘴上答应得好好儿的,出门就买了酒,我们出去买晚饭的时候,还见过他吃霸王餐被人抓到,跪在地上求人家,丢死人了。”

  “那你知道他住哪儿吗?”

  “谁知道!他估计没地方住,身上的衣裳从没有换过,有时候脏的不行了,他就在厕所水房洗一洗。你们要是想找他,就去附近的夜市,要不就在医院等,到后半夜八成就过来了。”

  这自暴自弃的德行倒是跟黑山挺像,就是不敢肯定是他。老肖给护士站留下电话,又跟营长请了假,今晚上说啥也得把人找回来。老金把医院附近的几个市场走了个遍,一直到天已黑透满天星斗点缀云端也没啥收获,又饿又累,随便找了个路边摊要了一碗拌面,两挑三挑吃完觉着没饱,又要一碗外加一勺面汤。肚子填饱了歇口气接着转,大街小巷犄角旮旯,大到酒楼饭店,小到门脸地摊,但凡有饭有酒的地方都找过,倒也有人听说过这么一号人,可今儿他没来,这小子没脸没皮,喝醉了耍酒疯没人能制得住,老板们看他来就赶紧叫伙计把吃喝装盒,打发他走。

  老金赶在熄灯前给营长打电话汇报情况,王营长劝他实在找不着就抓紧回来,我跟后大门哨兵打声招呼,寻不见他咱慢慢寻,你别再碰上啥事情。

  这头刚把电话放了,医院那边就打电话来,“那醉汉又叫人送来了,你要不过来看一下?”

  老金满头大汗的跑到医院急诊科处置室,还真是这个小王八羔子。护士把吊瓶扎上,把屋子留给哥儿俩。老金一再压住心里头的火气,眼下还不是发作的时候,醉得跟死猪一个德行,你大耳瓜子使劲抽他也只赚自个儿手疼,他一点儿没反应,等你把药水打完,看我咋收拾你!老金往那一坐咋看咋不顺眼,去护士站问有没有理发的工具,护士说我们只有手术备皮工具包,里边有剪子和剃须刀,要不你买一个?

  也没辙,这个点儿也没有理发店开门做生意,老金拆开包装袋,里头的工具都是一次性的,还贼小,都是比着那些小护士的手做的模子。老金趁着黑山人事不省,把他一脑瓜子草鸡窝给提成光葫芦。“清清爽爽,这才像个人。”

  忙活完,老金找了个空床斜靠着迷瞪,等到护士来拔针,黑山也不知道啥时候滚到床底下去了,针头脱了手,屁股底下一滩尿,屋里除了酒气就是骚臭味儿。老金抓着他脚腕子就往水房拽,到地方找来保洁大姐洗抹布的盆接了凉水哗哗往他身上泼,深秋时节的凌晨,那一盆几近零度的井拔凉泼下去,死人都得倒口气儿活过来。

  啊啊啊啊!黑山嗷嗷叫唤着,哆哆嗦嗦打了几个滚儿,抹掉满脸的冰水睁眼望望这个陌生的地界,刚要骂娘,看清了老金的脸,不敢再言语,晃晃荡荡往外走。

  “你干啥去!给我滚回来!”

  黑山回来跟犯错的小孩儿似的,绞着手指头靠在墙根儿,瘪嘴垂眼不敢见人。

  “酒醒没?”

  “醒了……”

  “我看你是没醒!”老金又补了一泼,黑山不躲不闪,咬着牙打冷战。

  “来前儿我提心吊胆的,就怕这轰动全城的醉鬼是你,看来我真是低估你了,本事大了,这才几天没见就成这个德行了?你给我句准话儿,到底要闹到啥时候去!啥时候才能成熟!你看看你今儿这德行,你还有一点儿军人的做派和党员的觉悟吗?我真的,要不是外头那么多人我给你留点儿脸,非大耳刮子抽死你!原本以为你能像个爷们儿似的站起来勇敢面对以后的生活,咋这么快就怂了?这不是你吧,你不是号称宁愿站着死决不跪着生吗?当初那个走路带风说话砸坑积极向上年轻有为的小连长哪儿去了?碰上点儿事儿就寻死觅活,那是大老爷们儿的志气吗?那是大姑娘小媳妇儿的怨气!你给我站直喽,立正!就你这种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儿,我他妈要不是你的班长你的师父,我才不吃饱了撑的半夜不睡觉满世界找你!”

  “没人让你来,最好离我远远儿的……”

  “吭哧啥呢?大声点儿让我听听!”

  “本来就是,我就是个丧门星,生下来克死亲妈,但凡跟谁亲近一点儿,谁就得死。生活事业没一个顺当,就活该一个人孤苦。你也离我远点儿,省得把你也给克死了。”

  “你个小兔崽子……”老金给他气笑了,这话谁说都没问题,你一个当年能在乱葬岗子过夜的傻小子,这话从你嘴里出来,简直就是个笑话。

  “我当初就不该提地图的事儿,他要进山我就该劝住他,都是因为我,我罪孽深重,我才该死……”

  打归打骂归骂,看着兄弟咧着大嘴哭得撕心裂肺老金还是心疼,就势脱了衣裳给他裹上,“就为了这就成天喝大酒?瞧你那点儿出息!老肖的事儿我也得了信儿,那阵子正好在昆仑山训练赶不回来。别的我不敢说,以我对他了解,他要是看见你这醉生梦死自暴自弃的德行,还不得半夜回来踹你几脚骂你是个孬种!你小子要真为这事儿上心,就更得好好儿地活,活得精彩活得漂亮,别辜负欠他的那条命,这才是对得起他,你自个儿好好寻思寻思是不是这么个道理。走吧,”

  “我也想好,就是不知道从哪儿开始,除了开车,我也没别的技术,学校里学得东西搁这儿又用不上,只能每天给货运站卖大力,原本以为干一年攒个万儿八千,不说衣锦还乡起码回家的路费有了,哪知道才干了半个月老板就跑了,工人们把仓库里的货分了各回各家,我啥也没落着。这一个月来来回回换了好几个工作,挣得工资还不够我吃饭。我能咋办,一醉解千愁,麻醉了自个儿就啥都不用去想了。”

  “你为啥不给我打电话?”

  “你养我一年两年行,能养我一辈子?”

  “那咋不能!”

  “扯淡!”

  临走,老金把欠医院的钱都还上,“走吧,找地儿吃口饭,有正事儿跟你唠。”这个点儿当不当正不正,夜宵收了摊,早点没开门,老金给他找了个旅馆定下一个月的租期,俩人一人一桶泡面抱着连汤带水吃得热乎,又美美地洗了个澡,躺在床上关了灯,老金才把梁工的话传达给黑山。

  “扯淡,都他妈扯淡!我就算再傻,也知道这辈子都不可能回部队了,一张刑满释放的通知书,断送我下半辈子的活路,甭说是部队的研究所,就算是进工厂干苦力,人家也要政审,有前科的人都另眼相看。”

  “我就看不上你这德行,行不行的你试试啊,人家梁工程师专门为了找你来的,当着军区首长的面儿跟师部的领导吵吵,别人为了你操心操肺,你自个儿咋还不求上进?”

  “哼,她一个干技术的,军衔说是不低,又没个行政职务,管得了谁呀?我再积极主动也得面对现实,她还能大得过中国的法律军队的纪律?”

  “你别扯那没用的,就说你想不想去完了呗,不想去我就想办法回了人家。”

  “我怎么能不想。”

  “想去就抓紧准备啊,下礼拜初选入围的就得去军区参加考试面试,我们这帮没文化的大老粗都能选上,你这有思想有文化有水准的高脑,备不住真就是碰上爱才的领导给你破例开个后门儿,对自个儿有点儿信心。”

  “我就怕闹到最后还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给我希望,不给我机会。”

  “那能怎么地,你不去,就一点儿机会没有,你去了,起码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吧?争就争他个天下第一,放就放他个无牵无挂。”

  这话是当年黑山刚到给养站时激励兄弟们说得话,如今物是人非,再听来没了当年的热血沸腾,倒是说出了一肚子的委屈和辛酸,人活着怎么可能无牵无挂,萧伯纳说人生两大悲哀,一个是踌躇满志,另一个是万念俱灰,可绝大部分人都夹在两种心态中间不上不下,所以才有了这个纷纷扰扰的人世间。老金裹着被子挪到黑山的身边,捏着被角给他擦着满脸的热泪,这时候说啥都不合适,倒不如就着这黑咕隆咚的夜色,让他哭个痛快。

  这一趟算是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整具体了就能打个翻身仗,黑山拿着老金留下的工资卡,实在不知道该买啥衣服,按理说是去军区研究所面试,去的人都是部队上选拔推荐,再差也是个士官,别人清一色的军装,偏偏自个儿特立独行,没资格再换上那一身儿代表着荣耀的行装。锅包肉得知他要东山再起,特地从省会请了个造型师,连夜开车过来指点,黑色西装配浅蓝衬衣深蓝领带,没啥新意。大师到底是大师,说道挺多,“你是去一个严肃的场合面试,衣服必须正式,还不能花哨,衣服上的铭牌都给你取了,外行看不出来倒无所谓,明眼人一看你一身牌子,就会觉得你骄奢淫逸,不能吃苦耐劳,对你的印象就会大打折扣。”

  “我咋看着这么别扭?”

  “千万不能这么想,你要培养跟衣服的灵魂羁绊和默契,让它服从你的气质,你要从内心告诉自己,‘我是天下最自信最强势的男人,我是面对着闪光灯也能熠熠生辉的猫都,我是从内而外都散发着迷人魅力的超级巨星!’”

  梁工接到老金的电话得知这边的情况,本来想在地方租个酒店会场安排面试,后勤的领导没批,酒店会场可不便宜,再说这本来就属于涉密活动,你把会场搬到外头,保密性怎么保证?只能作罢。

  可等到车队到了,检查人员又不敢贸然把黑山这么一个地方人员放进来,别人都坐车去了礼堂,唯独把他一个人搁下,顶着人来人往围观侧目的压力总算等到领导的电话,还得进岗亭检查一遍,扣留了手机才找人带他进去,赶到的时候,面试都开始了,根据姓名排序,黑山前头也就几个人了,再整理着装造型已经来不及,反正都这样了,倒不如图个痛快,脱了外套解开领带,保持齐整得了。

  等到他进去,面试官各种肩上扛星星的首长齐刷刷抬头,这就是梁工舌战群儒举力推荐的那位人才吧?也普普通通,在这个遍地都是人才的地方,能让梁工看中,应该算是有他独到之处。

  “你衣服怎么回事?”研究所所长本来的意思是问怎么没穿军装。

  “进来的时候因为哨兵的尽职尽责,需要保证营区保密管理,我配合他们的工作。”

  “哦,你就是黑山?”领导了解了眼下的情况,自打上回老梁下基层回来,没少往他办公室跑,软磨硬泡,非得要这个人才,领导当然知道这违反规定,一口回绝,可这位姐姐直接拿辞职要挟领导,你不给他机会我就走人,看着办。都说有才干的人多少有点儿脾气和骨气,这些年研发的武器装备可没少列装全军,立功受奖都是家常便饭,项目上新她能废寝忘食,新品测试也能事必躬亲,从没跟组织提过要求,用她自个儿的话就是我享受这个过程,看到自己的灵感一个个实现就是最大的汇报,至于物质奖励,有也是锦上添花。

  这种人才上哪儿找去?她要是真走了,所里多个项目就得垮台。

  “你有过前科?”

  “是。”这事儿也没必要藏着掖着。

  “按照规定,你这个条件就直接被卡掉,注定没有结果,为啥子还要空跑一趟?”

  “报告首长,我知道自个儿有一段不光彩的过去,不管是什么原因吧,总归是收到了法律的审判和纪律的制裁。在监狱里的日子,我们监区的队长说过,其实每一个犯过错误的人都值得被救赎,就因为这一段特殊的经历,因为我们触碰过法律的底线,所以才会格外珍惜自由,才会比其他人更谨言慎行。当然有些人进去不是为了改造,更像是交流经验,当然我个人认为这种人还是少数,起码我不属于他们。我希望自己能在适合自己的岗位上创造价值,用付出和汗水来洗刷不光彩的过去,用成果和收获来回报部队对我的培养,回报社会对我的宽容。”

  “能理解你的感受,可你要知道,咱们这个研究所涉密级别,我们不能担这个风险。”所长拿出简历下边的报纸,“但你能协助公安机关抓获企图在博览会制造爆炸案的恐怖分子以及叛逃人员,不顾个人安危排除汽车炸弹,我个人很佩服,你是英雄;前不久进山找到解放初期被国民政府带走的黄金,一分不留上缴国家,我更佩服你,你是榜样!说老实话,十几吨黄金摆在我面前,我也会心动眼馋,在做的没几个能做到你这种境界。你就是个矛盾体,让我也很为难,情理上,我不想揪着你的过去的错误不放浪费一个人才,可法律上,我也不能开这个先例。小梁,你这是给我扔过来一个烫手的山药啊!”

  梁工抢下话头,“我觉得没那么棘手,他被判刑是因为部队的反腐行动触碰了某些人的利益才被陷害导致重大事故,逃狱是因为被押送到地方监狱的途中得知要被灭口不得不紧急避险。咱们谁都不是法律专家,可我从一个正常人的角度看,他也是受害者,背负着别人强加给他的过错,难不成咱们还要把这种过错无限期的延长?国家能给他见义勇为的表彰,主流新闻媒体都在宣传报道他的事迹,这还不能证明他的人格品行吗?难不成咱们又要回到封建社会,等待皇帝的一纸特赦令才能彻底洗脱他的罪过?”

  “小梁!言重了。”所长顿了须臾,“这样,这个事儿咱们就放到党委会上讨论,别让外边的人等时间长了。黑山,你把电话地址留下,行与不行,我们都会通知你。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好吧,你先回去。”

  “是,如果国家需要,我会全力以赴。”黑山本想给跟前儿这些首长敬个礼,转念又觉着自个儿已经不是穿军装的人,再敬礼不合规矩,抬起来的右手放下,鞠了一躬离场。

  初冬。

  复员的日子临近,研究所那边还是没信儿,金大海没抱多大希望,如今最叫他挂念的还是黑山。头先考试结束本来寻思能住一宿,哥俩好好热乎热乎,可团里的命令是考试结束立即规定,老金又是小组长,总不能撇下战友自个儿单飞吧。他想让黑山买同一趟车票一块儿回来,研究所又临时给黑山叫走,俩人在军区大门口分开,连句话都没唠上。打那天起,黑山就又人间蒸发,牵挂着老金的心。

  今儿这天冷得出奇,人不太爱动换,课程教学进行不下去,叫老金上了火。上午结束汽车养护操作,人集合起来,老金痛心疾首的讲评,“你们看看这车场,有几个四期士官还跪着趴着一身土一身泥死乞白赖地教?能不能用点心思啊我的兄弟们?我真的,恨不得把我这些年学到的都塞进你们脑瓜子里去!日子混一天少一天,换了往常,混就混了,可如今剩下的时间真的不多了!我马上就滚蛋了,还能带你们几天?到时候你再想问金班长这个怎么整,我也没办法手把手教你。等我走了,你们就是连队的骨干,你们得撑着这一片天呐,不能说军车坏在半道上把你叫去了你说你不会修,那不是扯淡吗?你不光丢自个儿的脸,也丢我的脸,叫人家戳着脊梁骨骂我不俅行,教出来的徒弟都是熊包蛋,当然那时候我看不着也听不着,挨熊难受也就你自个儿受着,也甭给我打电话抱屈。”越说老金心里越激动,红了眼眶,抬袖子擦了泪珠,挥挥手,“行了,带队回去吧。”

  “还是这么认真负责。”不知道啥时候后头站着个两毛一,高高大大,就是带着个墨镜不伦不类。

  “首长好!”老金敬礼,军官呲牙乐了,冲着他屁股来了一脚,“好个屁,换身皮就认不出了?”

  “啊?”

  “我!”军官把眼镜摘了,背着日头,笑得很开。

  “黑山!”老金恍惚一下差点倒地上,围着他转了一圈儿,摘了帽子细细地瞅,还是不敢信,就往黑山冒出胡子茬儿的脸蛋子上狠狠掐了一把,留下俩黑指头印子。

  “疼!干啥呀你。”

  “你……你这军装咋回事?偷得谁的?”

  “我自个儿的呗,这姓名牌不就是我?看归看,别摸,一手油,埋了吧汰的。”

  “真的吗?”老金还是不敢信。

  “可不真的。”

  “他们真得要你了?”

  “要了。”

  “那……案底消了?”

  “那倒没有,所长说了,案底肯定消不了,那是写在国家刑法里的,正好留着时时刻刻警醒我。”

  “那咋给你恢复了军衔?”

  “特事特办,全国独一份。当然也是有代价的,考察期比别人长不说,我得比别人更严格地要求自个儿。”

  如果刚才老金的情绪激动还只是毛毛细雨,这一刻真的就是瓢泼大雨,搂着黑山放肆地哭。白天想夜里盼,愁得脑瓜顶开始秃了,总算是盼来云开雾散红日升。

  “先别哭,咱先回去吃饭,完了把你手底下的工作抓紧时间交接,下礼拜跟我去研究所报道了。”

  “我?”

  “不是你还是我啊,先吃饭,我饿得都空腔了,起了个大早赶火车过来,又被营长拽着唠了好一会儿,我说我去厕所才跑出来找你。”

  老金班长要去军区的事儿一上午的工夫就传遍了整个营区,营长教导员商量着一定要给他办一个欢送仪式,不能太寒酸,在汽车营十七年,从一个青瓜蛋子成长成整个汽车营资格最老的老班长,真的是奉献了他整个青春岁月;可按照团里下发的命令,又不敢太铺张,更不敢违反禁酒令,这个恰到好处的仪式就得教导员去构思。“容我几天,等老金办好手续再办不迟。”

  今儿一天黑山都在跟之前的领导战友打交道,虽然恢复了军衔和身份,可总觉着跟他们隔着点儿啥,想让自个儿别多想,可有时候根本控制不了,别别扭扭,整得别人说话也都得端着,生怕哪一句说错了。开车出了大门口总算是彻底放松了,打着哈欠蜷着身子脑瓜子耷拉着合上眼。

  “困啦?”

  “身子乏。”

  “再坚持一会儿,老王说给咱俩摆了一桌,他可是清廉了半辈子,能从他手里抠出这一桌子饭可不容易。军区那个女干部,你没说好好谢谢人家啊?为了你的事儿先是搁驻训场跟师长吵,又跟军区的领导吵,真的是操心操肺,真的是碰上好人了。”

  “我知道,我能有今天这个结果,真的做梦都不敢想,不光是她,每个拉我一把的人我都记在心里,尤其是你。”

  “你小子今儿不正常啊,会说拜年嗑儿啦!不用谢我,你是我弟我是你哥,咱俩不用说谢,显着生分。”

  “我一直有个事儿,搁在心里想问你。”

  “问呗。”

  “当初你到底是喜欢我这个人,还是因为山里的日子寂寞难耐无处发泄,纯粹是拿我当你媳妇儿的替代品?”

  “你个小没良心的,我要是不稀罕你我能为了你把自个儿的命都赌上?但我不扒瞎,你小子那方面的本事确实比我媳妇儿好使,你要是个女的,我就跟你嫂子离婚完了给你娶回家去。”

  “想得美!过来让我亲一口。”黑山咧着嘴角美滋滋地笑,不由分说,凑过去搂着脖子狠狠啃上一口,那股子钻心的痒痒劲儿顺着老金的骨头缝儿乱窜,呲牙咧嘴地嚷嚷,“哎呀!你轻点儿啊,再叫人看见!你就坏吧,嘬出印子来回去咋交代!”

  趁着等红灯的空当,熊巴掌就不老实往老金腿上摩挲,老金往他手背上拍了一巴掌,“满大街都是人。”

  “那找个没人的地方?”

  “行了吧你,赶紧回去了,又不累啦。”

  “咋这么矜持啦?半夜站哨往我屋里钻那会儿的浪劲儿呐。”

  “岁数大了,浪不动了。”

  “扯淡!你就不想我?”

  “妈逼的咋不想呢!老子想你想得都魔怔了!”老金粗鲁地骂,今儿总算知道啥叫如释重负,啥叫如梦似幻,啥叫喜极而泣。

  “那咋整,我补偿你啊。”

  这话对老金杀伤力太大,当初搁给养站,这臭小子就是说完这句话后把这个禁欲多年的老班长给折腾得吃了春药一般一到夜里就起性。“臭小子……说得我都硬了。”

  黑山斜着倒过去,把老金的腰带和前裆的扣子解了,从层层叠叠的绒裤里头翻出来挺昂首挺胸剑拔弩张的敦实硬挺的大将军。老金非但不制止,还微微抬起屁股配合他把裤子褪到大腿上头。这姿势可真是难为人,黑山又是个个儿高体壮的,窝在驾驶室里就差把腰给拧成两截。

  老金神色严肃地把控方向盘和油门刹车,红灯停绿灯行,倒是一点儿不耽误,但凡身边有个稍微高点儿的车停下,俩人偷偷摸摸亲亲热热就得叫人看个彻底,还好这个点儿没有公交。“行了,吃两口过过瘾得了,快来了!”

  “射吧。”黑山呜哩哇啦回了一句,嘴上不停,舌头跟搅拌机似的,掀起阵阵热浪。

  “我操——”老金耸动着屁股,腾云驾雾飘飘欲仙两眼发黑,平日闭着眼都能开车的老司机差点怼在前车后屁股上。“狗日的,差点撞了!”

  “能跟你死在一块儿也值了。”

  “屁话,给我把裤子穿好,前边到地方了。”

  上车饺子下车面。部队送别最后都是饺子,老金说,吃了十几年还是这个味儿,年年都是蹭别人的滚蛋饺子,今儿总算是吃上我自个儿的了……”

  王营长递了至今过去,宽慰道,“又不是复员,你这是高升了,往后不忙了就下来看看,咱汽车营永远给你留着一张床,一碗饭,以后就算我走了,还有各连连长排长,只要是你金大海回来,谁都得当自家人一样招待!”

  “我知道,我就是舍不得你们,从新兵一路走过来,就没离开过,我真的……舍不得。这些年给你惹了不少麻烦,看着我成长起来,说句不好听的,比我亲爹还亲!”

  “说得我好像多老似的。咱们都是共同进步,你这些年也让我成长了不少。到了军区继续发光发热,备不住哪天我还得仰仗你呢。”

  俩人以饮料代酒,举杯共饮。

  “我也得跟您喝一个,”黑山端着杯子站起来,“我虽说一直是在汽车营,先是给养站,又是油库,总是跟您这办公室隔着千山万水,见面的机会也少。我知道自个儿犯过错误,没资格再回到这个集体,承蒙关照,我得说声感谢;因为我牵连大家伙儿,我得说声对不起,可能这一句也弥补不了我的过错,大家怨我恨我,我都理解,骂我唾我,我都挨着。”

  “哪儿的话!只要在我汽车营待一天,那也是我的兵我的将,爱都来不及,哪儿来的怨恨?我不忍心让你跟老金走,可咱这平台太小,你们应该去更大的地方,这回要把过去的一切都抛开,不要有顾虑,我跟教导员还有全营的兄弟们可都等着你们两个立功的消息!”

  “是!”

  饭后老金拽上黑山说是去消消食,俩人围着营区五公里的跑道一圈圈的转,夜色之下,还有战士在吭哧吭哧加班加点苦练体能,寒风中都能闻到他们身上热腾腾的汗味儿。一直绕到晚点名的哨子响起。

  “回去吧,点名了。”

  “明儿一早我想去一趟油库,你跟我去不?”

  “去干啥?”

  “跟他们道个别。”

  “我就不去了,明儿还有点儿闲事儿跟他们交接。正好徐晓宁搁那边儿当指导员,你去了找他。早点回来,别耽误了火车。”老金知道他去是为了祭奠那些被九道梁子事故夺走生命的兄弟,这场合跟着去反倒不如让他自个儿去发泄发泄情绪。

  油库执勤的连队依然没有变,徐晓宁如今是指导员,带着黑山在营区转悠,念叨着这些年营房的变化,其实格局也都没啥大改大动,就是多出来很多黑山不认识的新人,打了照面敬礼问声首长好,黑山都会认认真真地回礼,再留意辨认是不是当年那些调皮捣蛋气得黑山血压高的家伙们。

  “都不认识了。”黑山也听说过,当年的事故让整个连队或多或少受了牵连,不是离队复员就是调离原单位,除非是特别优秀能在师部人才网挂名上榜的。黑山从宿舍楼出来,门口站了十几个人。

  “你们……”

  “都知道你回来了,徐指导让我们在楼下集合等着。连长,您现在都升官了,我们都不知道咋称呼你了。”

  “就叫连长,不管走到哪儿,我永远都是你们连长!”黑山憋着眼泪,把这些亏欠过的兄弟挨个拥入怀中。“这个是我当年答应给你们买的防冻膏,一到冬天一个个手上脚上耳朵上全是冻疮。这几箱子是蜂蜜,芝麻糊,麦片,豆浆粉,半夜下哨甭总惦记着吃泡面,那玩意儿没营养不抗饿。还有这个是保温杯,服务社里买得那玻璃杯太次,一到冬天就裂,动不动就扎手非战斗减员,这个比那好使,一会儿给全连分分。往后跟着你们新的连长指导员好好干,等我到了那边儿安顿好了,我回来看大家伙儿。行了,都回去,大冷天儿的,甭送了,赶紧回去!”

  战士们跟在黑山后头亦步亦趋,抹着眼泪。

  “都回去!整这么大阵仗干啥,非得惹得我掉眼泪儿是吧?”

  还都跟着。

  “好了,就送到这儿,听我命令,立正!向后转,目标营房,跑步走!”

  他们一直跟着黑山出了营区大门上了车,才站定敬礼,齐声喊着,“连长再见!”

  (全书完)